2015年10月30日星期五




又是在半夜时分,做着同样的事。

穿着宽松的蓝色横条上衣,一个深色波点的短裤,坐在椅上注视着电脑荧幕,右手握着滑鼠,不停地向下滚动。

书桌的左上角,靠近闹钟的位置,放着一杯咖啡,我习惯沾着饼干吃。那种看着饼干某个角落,在热咖啡的浸泡之下,逐渐发胀、松落,就像土崩,泥土即将以十万火急之势崩塌。我喜欢饼干过度浸泡,然后以脆弱、过度柔软的姿态跌入咖啡的温度中,浮起一块块的沙洲。

在这没有什么人声的夜晚,我看着别人的部落格,不同的设计与设置,仿佛家具的摆设不同,墙的漆色不一样,但功能却没什么差别。某某出国去了,一片美丽风景啊(我怎么就在对着电脑荧幕?);某某去了家餐馆,餐单好像不很讨喜(幸亏还没去呢,才不想付了钱嘴巴受罪);某某和某某在一起了,是以一封情信开始的(现在还流行情书?)……我咀嚼着别人的文字,别人的心情,别人的假装与别人的夸耀,有没有半点自己的影子,或半点自己的写照?读着吃着滚动着,眼泪竟不自觉地在眼眶中像一只被隐藏千年突然被惊扰的巨兽,疯狂咆哮发作起来,以惊人的速度挣开自己的睫毛,给了我两行热辣的咸水。

***

又是做着同样的事,在半夜时分。

读着读着,不知觉地打开了前男友的脸书,看看他最近的动态。在我们分手的第104天之后,他交了新女友,对方有着一头茂密亮滑的长发,双眼皮长睫毛水汪汪大眼睛。两人脸颊贴着脸颊,男的嘴角微微往右侧靠去,女的嘟起嘴微微往左侧亲去,两人穿着同样色系的围巾,看起来好不甜蜜。三年前,我和阿森也是拍着同样的照片,以同样甜蜜的分量,认为自己很幸福,只是现在对象不再是我,不是我了。后来我才了解,每一对情侣分手的理由很多,但目的都只有一个。我和阿森的分手理由简单得吊诡,说来也只不过是因为他无法接受我的“染发癖”。

在我工作的理发店里,每位理发师都剪了一头被认为时尚、夸张、简单利落的靓丽发型。我只不过喜欢染发,无论是灰色蓝色粉色褐色青色紫色,在我看来,每个颜色似乎有着自己的个性与生命,灰色抑郁、粉色青春、褐色成熟,青色痞子。一个月内,我总会给自己换上另一种发色,自己的个性似乎因为染色的不同而被间接怂恿,染上了灰色,似乎自我安慰地认定心情抑郁是自然不过的事,是发色告诉我必须学懂抑郁;染上了青色,似乎就必须拥有痞子的气概,不抽支烟儿,哪像?就因为这样,阿森总是觉得我越来越奇怪,然而他不懂。

“小孩不能要!我们哪有能力养得起啊?”

“不如这样,我们以后有了经济基础,再生一个小孩不就得了?”

“我们还有很多时间,我们还年轻啊!”

沉睡的话语逐渐浮现,企图提醒我时间过去了,却带不走刻印在心中的伤疤。曾经,阿森是如此对我说的,我留着眼泪,眼前阿森的身影已经被泪水模糊掉了,仿佛墨汁滴落在宣纸上,化开了。又有谁会想到呢?在偷尝了禁果之后,竟然换来了如此结局。孩子最终还是没有机会以纯洁的眼睛来看这世界,我们的孽是如此深重。这种若有所失,心有所感的感觉,就像是肚子里住了一棵小草,渐渐成长然后枯萎,再长了一棵小草,然后复枯萎。当时,我和阿森还是互相爱着,就当作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,然后平静地过着和往常一样的日子(天啊,谁懂我)。或许不爱了,或许阿森无法接受变换不断的发色。因为当上了理发师,身体豢养着染发癖,无法自拔地把头发当成了画纸,一层层地先调色,再上色,以不同的颜色构筑自己的个性,个性变成了附属。

      “怎么能一直染发呢?你就不照照镜子,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吗?”

“当什么理发师呢?竟然变成这样。我妈哪会喜欢啊”

“分手吧!”

他不懂,我渴望重新活过,以不同的染色,豢养成新鲜的自己。对于阿森,我不是没有恨的,看着他的动态,一张张甜蜜照片对着我叫嚣,企图以一把锋利的刀子,力度拿捏得刚刚好地往我心脏一割,滴滴,滴滴。不管了,我把电脑荧幕关了,把咖啡喝尽,饼干吃完,拖着疲惫的身子躺在床上。看着白色天花板的风扇转动着,发出微微声响,右手不自觉地轻放在肚子上,以顺时钟的方向揉动了几个小圈圈,肚子里头的小草好像又枯萎了,我要睡了。

***

现在是早晨715分,窗外下着绵绵的细雨。那种纠缠于空气中的湿气,恣意地游走在我房内的地毯上、橱柜上、床褥上、我的脸上。昨夜残留在眼睛周遭的疲惫卸去了大部分,又是重新开始,工作的一天。在理发行业里头,面对着各色男女,各种脱发剪发洗发等步骤,各种挑战,我都已经习惯了。来洗发的客人只需花比较短的时间就能处理好。每当我把硬币大小的洗发精倒在手掌心,然后抹在客人的头发中,像魔术的戏码一样,泡沫产生了,越来越多,越来越绵密。手指便顺势地轻轻触摸与按摩对方的头皮,这种感觉犹如将手指轻放在黑白琴键上,只要施以轻柔的力度,就能弹奏出美妙的旋律。一二,一二,一二,我心里默念着手指律动的节奏,看着客人低头读着杂志,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。至于来染发与烫发的客人,通常需要花上比较长的时间。重复着同样的步骤,在客人的发上一层层地涂染着除了黑色以外的颜色。理发刀,就是我的武器,看着一个个顾客推开了玻璃门,走进了理发店,就是我必须握起剪刀挥洒的时候了。

今天也和往常一样,搭了捷运去上班,在抵达之后的路边摊买了份报纸。走进理发店,望着一面面镜子,干净的地面,心情总是想含苞待放的花朵,想要绽放,却不能毫不保留地倾泻。今天来了张太、李嫂、三四个成群进来的中学生,还有几位陌生大妈,染发烫发剪发,又是忙碌的一天。正当我在午休的时候,一位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孔突然出现,对方轻轻地推开了门,高挑的身材踩着一双红色高跟鞋走进了理发店,门口的风铃叮铃叮铃作响。心脏被这种不期而遇的可怕震慑住了,冷冻。和照片中的她一样,水汪汪大眼睛长睫毛双眼皮,还有......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。对方逐渐往我的方向走来。

“你好,我需要把长发稍微修一修,刘海剪一剪。”

“好,长发大概要修到什么长度?”

“腰部再上一点的位置就可以了。”

我点点头,心里不断在盘算该怎么剪,该怎么……报复?要不是因为阿森,我需要承受堕胎与失去孩子的痛苦?要不是因为阿森,我会染上染发癖?他凭什么那么幸福,凭什么交上了一个漂亮女友,而我却独自承受痛苦?也许是我头顶着一头灰发,对,是灰色头发,这种报复念头的自然冒出,是理所当然的。眼看着对方一头乌黑长发,想必阿森应该时常抚摸这长发吧。我用双手掂量了对方的头发,问道:

“你怎么不试下把头发染上其他颜色?染上褐色看起来肤色更白皙些呢。”

“不了,我男友喜欢黑色长发,他说自然好看,喜欢我这样。”
“哦……

我握着剪刀,开始要在对方的头发上施工,就像是裁缝师右手持着剪刀,左手触摸着布的纹理,感受布匹吐露的灵气,然后顺着纹理一刀剪开,多么清脆的扎扎扎声响,布匹分成了两端,从此有了不一样的命运。看着对方那一丝丝的头发因剪刀口的顺势划过,慢慢离开了土生的头皮,在地心引力的诱惑下,快速往下坠跌与地面接吻。手的触感很好,摸着一缕缕的头发,不知不觉地把剪刀往上移去,再往上移去,再往上移去,就像梯级本身的内在魔力,让人想要一探尽头到底隐藏着怎样的风景,促使人们一级一级地,一步一步地往上登去,只为寻找某种可能。

对方的头微微往下垂,看着最新的时尚杂志。在她毫不留意的情况之下,我与魔鬼碰上面,对了眼神,着了魔似得,双手冒出了火花。剪刀的位置越来越上,头发的坠落越来越多,我将对方的头发越剪越短,直到及肩的位置,心里独自揣度黑发不在了,阿森也不会喜欢她了,嘴角不禁以细小的动作往上提,只差没发出“哼”的不屑。正当我回过神来,对方突然把手上的杂志往地面丢去,整个人突然笨重如牛地站了起来,手摸着及肩的短发,对着镜子大声责问:

“你到底怎么了?为什么把我的头发剪短?为什么?”

“你难道没听见我刚才的要求?怎么可以自作主张?”

“我要见你们的老板!”

除了一句句的责问和一句句代表着情绪高涨喷薄的感叹号,脸部表情狰狞了一些,表层的皮肤皱了些,内部的血流缓慢些,细胞死了些,最重要的头发短了些,应该也没剩下什么了。我面对着对方,劈头问道:“阿森经常抚摸你的长发吗?”对方愣住,水汪汪大眼睛就像被丢弃的木偶,不住着灵魂,嘴唇微张,一切画面静止,静,止(我说静止)。

一切片段被切断,幻想从来只是泡沫(你以为我不敢剪,我不需要)。

我仍旧掂量着对方的头发,手握着剪刀,使用三只手指的力气,将剪刀口打开,在极窄的空隙中,冷冰冰的剪刀碰上了对方的头发,咔嚓咔嚓。对方仍旧看着杂志,头往下垂。在帮对方修剪刘海的时候,不小心看到了对方左边眉毛的尾端有颗痣,除此之外,没有任何可以让我记住的地方。靠近对方的时候,嗅了嗅对方的气味是否残留着阿森的味道,那种手指淡淡烟草味道。依着对方的要求,我完成了自己的工作。

“好了,我把发尾和刘海稍微修了一下,你看满意吗?”

“可以了,谢谢你。”

“你可以到柜台付钱,谢谢,下次再光临。”

看着她的背影,慢慢离去,我清空了椅子上的所有碎发,把对方用过的杯子清洗干净,一切恢复平静。幻想从来也只是幻想,不期而遇,你能期待什么呢?

店铺打烊了,招牌灯也关了,剩我一个人面对着偌大的理发店,面对着一排排的长方镜子,抚摸着自己的灰发。右手无意识地放在肚子上,以顺时钟的方向,慢慢来回地划了几个圈圈,里头的小草长大了。我决定把头发重新染黑,那更像我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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